春天,在許多人的感知和認識中應該是這樣一幅景象,春回大地,氣象更新,草木萌發(fā),百花爭艷,處處洋溢著新生的歡愉。然而,陜北的春天卻截然不同。
陜北的三四月,你是風兒我是沙。這風不是江南的楊柳風,不是嶺南的杏花風,而是從毛烏素沙漠深處刮來的黃風。風起時,天地便混沌了,太陽成了個模糊的黃斑,掛在灰黃的天空上。風卷著沙,沙裹著風,呼嘯著穿過溝壑,掠過荒野,撲向村莊。
生長在毛烏素的我,見過這風沙中的村莊。土墻圍著的院落里,老榆樹剛抽出嫩芽,便被沙塵蒙上一層黃衣。村道上,三兩個農人弓著腰行走,頭巾嚴嚴實實地裹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里沒有春的喜悅,只有與風沙搏斗的疲憊。一個孩子蹲在墻根下,用小木棍在沙地上畫著什么,風一來,痕跡便消失了。
毛烏素的春天是沉默的。沒有鶯啼燕語,沒有溪水潺潺。偶爾聽見的,是風掠過電線發(fā)出的嗚咽,是沙粒擊打窗欞的窸窣。一位老人告訴我,早些年還有布谷鳥叫,如今連這聲音也稀少了。他說話時,眼睛望著遠處的沙梁,那里曾是他年輕時放羊的草場。
這里的春耕也與他處不同。農人不是踏著松軟的泥土播種,而是在風沙中與干渴的土地抗爭。他們用耙子摟去地表的浮沙,露出下面勉強算得上土壤的一層,種子撒下去,不知能否等到雨水。
然而,毛烏素的春天也有它的倔強。在沙丘的背風處,沙柳悄悄抽出嫩枝,淡紫色的花穗在風中輕輕搖曳。沙打旺從沙地里鉆出來,小小的葉片上覆著一層蠟質,像是給自己穿了件防護衣。最令人驚嘆的是沙蒿,它的根能扎到地下十幾米深,任憑風沙肆虐,依然挺立。
我曾在毛烏素的風沙中遇見一位植樹人。他扛著鐵鍬和一捆樹苗,在沙地里挖坑。風刮得人站不穩(wěn),他卻干得專注。問他為何選這樣的天氣,他抹了把臉上的沙土說:“這時候栽下的苗子,扎了根就不怕風了。”他的身后,是一排排已經成活的楊樹,雖然不高,卻已經形成了一道綠色的屏障。
毛烏素的春天里,水是最珍貴的。村里的水窖要供一春的人畜飲用,莊稼只能指望老天開恩。一場春雨來臨,全村人都出來了,站在院子里仰著臉,讓雨水洗去一冬的塵垢。孩子們在雨里奔跑,笑聲穿透了沙塵的沉悶。雨后,空氣中有了一股泥土的氣息,這是毛烏素春天最芬芳的香味。
黃昏時分,風漸漸停了。西邊的天空露出一片晚霞,將沙丘染成金紅色。一個牧羊人趕著羊群歸來,羊蹄揚起細小的沙塵,在夕陽中形成一道流動的光暈。
毛烏素的春天不是溫柔的,它粗糲、暴烈,卻又透著一種不屈的生命力。這里的春天不是用花朵來裝點的,而是用人與自然的抗爭來書寫的。每一次綠色的萌發(fā),都是對荒蕪的勝利。每一棵挺立的樹木,都是對風沙的宣言。
當夜色降臨,星空格外明亮。沙粒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光,仿佛大地的呼吸。毛烏素睡著了,而它的春天,正在沙層下悄悄孕育著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