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了有二十一年了,去年外婆也走了,在打開墓將他兩合葬的時候,我看著外公的棺材,那些關(guān)于外公的記憶如泉涌一般。之所以等了這么長時間才寫,是因為每每動筆,想起外公就會想起去世的母親,安靜不下來。
外公年輕的時候總是把一句話掛在嘴上:什么時候,餓了有糠窩窩吃就好了。粗糙的難以下咽的糠窩窩盡然還不是餓了就有的吃,想想那時候的農(nóng)民是多么的貧窮。聽小舅舅說起,在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外村一家富貴人家想收養(yǎng)他當兒子,當時和外公已經(jīng)商量好了,就在人家來領(lǐng)人的時候,外公突然反悔了,說什么也不讓帶走。當時外公說自己怎么就糊涂答應(yīng)了人家,六個孩子能養(yǎng)活,七個八個也一樣,不在乎多這一個,但是少一個就不行。那家人眼看外公不答應(yīng),只好失落而去。外公膝下有七個子女,一個個都是在那個缺吃少喝的年代拉扯大的,他還讓舅舅們讀書上學(xué),識文斷字,希望孩子們將來能有出息。
我七八歲的時候,老往外公家跑,走一道不算太遠的山梁就能到外公家。有一年夏天的中午,我一個人在家無聊沒事干順著大路向外公家走去,在去的路上遇到了正在鋤地的外公。外公笑著罵道:灰小子,亮紅晌午你跑什么,不怕中暑?趕快去檸條林里涼一會兒,我鋤完這點咱們回。我乖乖地躲在檸條林里扣土玩兒,這時我聽到了嘭的一聲,開始不知道是什么聲音,外公走到地頭拿起他的衣服,在兜里掏出來一個破裂的打火機,才知道是中午太陽太曬的緣故,把打火機給曬爆了。外公把衣服放在地頭后就只顧著鋤地了,忘了衣服里還有打火機這事。這下打火機沒了,休息的時候沒辦法抽煙,這對外公這等超級煙民來說是不能接受的,所以直接扛起鋤頭,掛上衣服,拉著我的手回家了。回家后,外婆正在菜園子里鋤草,見我來了,高興地從水甕里拿出一根黃瓜遞在我手上,問我母親知不知道我來外公家的事,要是不知道下午讓外公把我送回去。其實我是不想回去的,但是夏忙時間,外公根本顧不了我,晚上要早早休息,第二天下地才有力氣干活。
終于,冬天到了,外公終于歇下了,我每天都盼望著外公能來我家。當聽到我家的狗叫時,我會第一時間跑去圪棱畔望著大路上是不是外公下來了。外公來我家的時候,腋下總是夾著一兩本厚厚的書,我知道,晚上又有故事聽了。
入夜后的村莊十分安靜,偶爾聽到一兩聲狗叫或者鄰居拉話的聲音。晚飯過后,我們一家人坐在炕上,點起煤油燈,外公戴上老花鏡,把書翻開兩只手舉在油燈最亮處,讀書給我們聽。《隋唐演義》《薛丁山征西》《周處的故事》是常讀的三本書,還有一些好聽的故事如“撒豆成兵”“半升麻子換老婆”“尿盆告狀”等等,整個窯洞里一盞橘黃色的油燈照著,一個略帶沙啞的粗糙的聲音給我們讀書講故事,講到高興處,窯洞里會傳來陣陣笑聲,過后又歸于平靜。外公獎的這些書和故事伴隨了我的整個童年,對我后來的寫作也有很深的影響。其實外公只上過三天私塾,后來能讀書都是自己問別人或者慢慢揣摩出來的。書里還有很多字不認識,但是也不影響他的閱讀,更不會影響我這個癡心的聽眾。
外公對我們家是有大恩的。那時候我爺爺帶著我的父母走西口最后走在了烏蘭察布,后來,父親帶著母親又回到了這里,回來以后沒有地方住,只能借別人家的窯洞居住。借窯洞時間短一些還行,但是時間長了別人總會有不愿意的時候,索性外公決定給我的父母箍一院新窯。外公帶著舅舅們利用冬天空閑的時間,斬地工、打石頭、拉石頭,用了兩個冬天的時間把所有的材料全部準備好,第三年開春三眼嶄新的窯洞就落在了村莊的西北邊上,從此那就是我們此生的家。現(xiàn)在和舅舅們說起給我家箍新窯的事,他們還是心有余悸,說那時候幫我們箍新窯活能干到心慫。全靠人力的那個年代,還是在異常寒冷的冬天,外公和舅舅們是承受了多少辛苦才有了三眼新窯。
1998年冬天,盼了很久都不見外公來我家,我問母親外公咋還不來咱們家,母親回答說外公病倒了,來不了。那年冬天,我沒有聽外公讀書講故事,直到許多年后也沒再聽過。因為1999年夏天,外公由于病痛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享年62歲。病重期間,外公躺在炕上,我們一群小孩子則在地上玩耍,如果我們吵的厲害,他總會抬起頭來瞅我們幾眼,他的孫子們看到那個眼神早嚇的跑遠了,也只有我不害怕外公的眼神,因為外公看我的眼神里只有慈祥和愛。
外公的七個孩子走的也只剩三個了,母親,大舅,三舅,二姨四個隨外公去了。這二十多年里,舅舅們每次提到外公都會說同樣一句話:沒享過一天福。
的確,外公沒享過一天福,但是我愿外公外婆和母親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重逢,獲得別樣的幸福。(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