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 class="rich_media_title" id="activity-name" style="margin: 0px 0px 14px; padding: 0px; font-weight: 400; font-size: 22px; line-height: 1.4; color: rgb(51, 51, 51);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BlinkMacSystemFont, " helvetica="" neue",=""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microsoft="" yahei="" ui",="" yahei",="" arial,="" sans-serif;="" letter-spacing:="" 0.544px;"="">
今冬的第一場雪已經(jīng)下了,下在城市角落的殘破瓦礫上,下在老家后山母親的墳頭上。
母親已經(jīng)走了一年多了,想寫但是一直不敢動筆,我怕僅有的黑字和白紙寫不清楚那段日子,寫不清楚一個生命最后的時光。
“我這次回去就不再上來了”母親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說了這樣一句話。兒子在看電視,悄悄地看了一眼母親,母親溫柔地?fù)崦藘鹤拥哪X袋,此時的我坐在母親的身邊沒說一句話。去年四月份,母親最后一次化療,肚子已經(jīng)憋的很大了,勉強(qiáng)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母親說完這句話,我能感覺到母親的呼吸急促,硬是憋住眼淚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第二天,姐姐把母親送回老家去了。那時的父親每天要放羊,地里還有一些莊稼要打理,母親拖著沉重的身體每天都給父親做飯。后來聽父親說,那段時間母親像是變了一個人,一向強(qiáng)勢的母親再沒有和父親高聲說過一句話,都是父親說什么就是什么。
病魔會帶走身上的一切,包括血液、肌肉、骨骼、頭發(fā)。母親的肚子越來越大,病灶依舊在瘋狂地生長,從六月份開始,母親就已經(jīng)行走不便了。我和姐姐們請假輪流照顧母親,病重的母親身邊必須時刻有人陪伴。剛開始還能自己走到大門外去上廁所,后來任母親再怎么努力也走不出大門了。于是,父親在一把椅子的中間掏開一個洞,在椅子下面放了一只塑料桶,做成了一個簡易馬桶放在院子的角落里,用木板擋起來,這是給母親做的專用廁所。因?yàn)槭窍奶斓木壒剩n蠅蚊子很多,我們姐弟幾個每天都會給母親洗那只桶。
母親越來越痛苦了。肚子憋的像是在身體上扣了一只大鐵鍋,生硬。只能一整天坐在床上,已經(jīng)不能躺下了,最多能靠在摞起來的被子上,而且要用手托著她才能順利地靠在被子上。靠在被子上也僅僅是七八分鐘的樣子,然后再托著她坐起來。
兩個多月,每天都憋著一個大肚子坐在床上,24小時幾乎沒有睡眠。稍微閉一會兒眼就被疼醒來了。母親會要求我們在她的腰部用拳頭用力地敲打,她說這樣可以緩解一下她憋的巨大且十分疼痛的肚子。但是我害怕用力,每一拳就像敲打在我的身上,劇痛無比。因?yàn)槭锹殉舶└骨晦D(zhuǎn)移,滿腹腔都是腫瘤,腫瘤已經(jīng)將腸胃擠到了身體的角落里。剛開始吃飯還可以吃半碗,后來最多兩三口,而且基本都是吃進(jìn)去沒幾分鐘就吐出來了。腸胃已經(jīng)失去了消化吸收功能,吃進(jìn)去的米吐出來的還是米。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很消瘦了,后腰背完全沒有肉,我一拳一拳地敲在了母親后腰的骨頭上,響聲很大,我不敢用力,但是母親總會催促我再用力敲。
有一天晚上,蚊子很多,我睡在母親的身邊,以便在她需要我的時候我立刻能夠得著,需要靠被子的時候,靠完被子需要坐起來的時候,需要我扶著上廁所的時候。我正睡意朦朧的時候,坐在我身邊的母親用手在我的身上慢慢地觸摸著,那種感覺就像是我小時候被蚊子咬了以后任性地要求母親幫我撓癢癢一樣。當(dāng)時雖然極其地享受,但是已經(jīng)十分清醒的我并沒有打斷母親的觸摸,眼淚奪眶而出。
白天,我不會離開母親的床,做好飯涼到溫度合適端給母親,坐在那里給母親敲敲后背,用力撫摸她的肚子緩解憋痛感。找一些母親感興趣的話題,聊母親的小時候,聊她的哥哥弟弟和妹妹們,聊她和父親的婚姻,聊她們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農(nóng)民和土地。
母親每天都要求我給不同的人用微信視頻,打開視頻的那頭總會出現(xiàn)母親想見的人。當(dāng)時母親的臉上還沒有多大的變化,她們總會鼓勵母親說趕快好起來。母親會笑著說道:“我這再好不起來了,現(xiàn)在是去不了么”。我聽到后,只能默不作聲,我知道,這種巨大的疼痛折磨面前,每個人都會選擇快速結(jié)束疼痛折磨,但是,沒人能選擇自然生命的開始和終結(jié)。母親視頻看的最多的還是她的兩個小孫孫,每次和他們視頻,都會滿臉笑容問這問那,還叮囑妻子多給孩子們喝綠豆湯。
有十多天姐姐們照顧母親結(jié)束了,我中午回到老家,走進(jìn)大門,看到母親的床被搬在院子的樹蔭下,母親躺在那里,看到我回來后,她嘴唇擺動、眼淚一直往出掉。此時的母親已經(jīng)再沒辦法坐起來了。只能躺著,頂著巨大的疼痛躺著。我趕緊把我買回來的西瓜切開,切成小塊,一塊一塊地喂給母親,吃了三小塊后,母親示意我她不能再吃了。這段時間,母親已經(jīng)開始用藥了,在市醫(yī)院按照正規(guī)手續(xù)購買的止疼藥。剛開始是口服的止疼片,但是由于胃已經(jīng)基本喪失消化功能,吃進(jìn)去的藥片要么隨著稀飯吐出來,要么就是幾個小時不見效果。后來,直接用肌肉注射,這種效果要好的多,不疼的一會兒還和我開玩笑,我做飯的時候還請教母親一些做飯的技巧。但是這種止疼針不能不停地用,副作用太大了,剛開始一針就能頂好幾個小時,后來一個多小時就得打一針。母親的兩側(cè)臀部上邊緣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
母親已經(jīng)不行了,舅舅們常常來家里看望母親,他們姐弟都是從小餓著長大的,那種感情最為真切。舅舅們每次來了,母親都十分高興,嘴里說著不要來,其實(shí)心里還是想常常看到她的弟弟們。
越往后,母親的情況越差,胳膊和腿已經(jīng)皮包骨頭了,臉上的皺紋深邃,眼皮也耷拉下來,頭發(fā)枯白,只有一直挺著的肚子依舊巨大。母親像是被苦難提著的大肚子木偶人,隨時都會有倒下去的危險。
在這之前就已經(jīng)給母親修好了穴葬,緊接著又買了棺材,定好了一切能定下來的東西。母親的衣服是姐姐們買的,我們擔(dān)心她看到受刺激,于是把衣服藏了起來。有一天,母親突然說:“把你們給我買的衣服拿出來我看看,閉上眼睛就看不到了。”我們把衣服拿出來的時候,母親慢慢地?fù)崦路终f了一句“這么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浪費(fèi)了”。姐姐們忙著說,這個不貴,就是差不多的衣服。一生節(jié)儉慣了的母親,連最后的這身衣服也說姐姐們買的過于好了。
時間到了農(nóng)歷七月,母親徹底不行了。我們姐弟幾個都在老家守護(hù)著母親,我們要求她在西窯里面的炕上睡,她執(zhí)意不肯。因?yàn)槲鞲G是剛?cè)ツ晟习肽暾喓玫模瑩Q了斷橋門窗,刮了大白膩?zhàn)樱伭说匕澹匦卤P了炕,和老舊的土窯洞比起來煥然一新。母親說:“我已經(jīng)在西窯住了幾個月了,已經(jīng)滿足了,我現(xiàn)在要去沒整飭的東窯里去,以免我哪天不行了,走的時候嚇到孩子們。”最后,我們扭不過母親,那天下午,我們幾個把母親攙扶到東窯后,母親躺在炕上,從此再也沒有下地半步。
農(nóng)歷七月十四日凌晨3點(diǎn),和癌癥病魔抗?fàn)幜苏甑哪赣H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我看到母親側(cè)身躺在棺材蓋上,眼睛緊閉,呼吸停止,任憑我怎么吼叫她都不會睜眼看我了,任憑我怎么吼叫她都不會再撫摸我了,任憑我怎么吼叫她都不會再和我說話了。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從此,我成了一個沒了媽媽的孩子。
最后,我和姐姐們給母親擦洗了身子,那個巨大的肚子像一口巨大的鐵鍋扣在媽媽的身上,永遠(yuǎn)扣在了媽媽的身上。我給母親剪了指甲,穿了襪子和鞋,穿好衣服母親被前來幫忙的人放進(jìn)棺材。
我知道,從此以后,我進(jìn)大門喊媽媽,我回來了的時候,再也不會有人在窯洞里走出來哦一聲了。
母親再也不用經(jīng)歷病痛的折磨了,安靜地躺在屬于她的那片土地上,與大地、草木、歲月同眠。
今天的雪落滿村莊,落滿后山,落滿母親的墳頭,落在了那個炎熱的夏季。